常百草晨起时服侍卫绾梳洗,挑了身逶迤曳地的葱绿色长摆绣襦,衣襟和袖口皆绣有繁复精美的藤蔓纹理,乌发松松拢成发髻,鬓边倚着羊脂玉缀金累丝芙蓉簪花,于卫绾如今的身份而言,如此已是盛装出行,显得过于张扬了。
卫绾是故意的。她畏惧车骑将军,只好借着盛装壮胆,提醒对方自己身份,以免与车骑将军谈崩了,他要动用蛮力解决问题。
竹水亭畔,水中风荷几里,被风扑打着拍在湖中央大理石砌成的飞檐石亭下。卫绾来时,高车骑已经等候许久了,那日光晒在他颀长健硕的身影上,竟灼出了烈温。
卫绾迟疑少晌,待高胪望来时,忍了忍,教常百草待在原地盯着薛氏的人,自己拾级而上。
“车骑将军,你约我至此,有话同我说。我已来了,请高将军不吝赐教。”
“赐教不敢。”高胪对她却极为恭敬,河西之行当中,他一路都为卫绾大为恭敬,起初她想不明白,如今也不愿想了,高胪施礼之后起身,“想必信已送到小娘子手中,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卫绾颔首。
“因这一世,主公并没有制出玄羽箭,旁人不知我送的什么,卫小娘子却不能更明白了。”
卫绾咬了唇,不想问那羽箭是良兵神器,将之与骑兵交手如有神助,而太子殿下却为何放弃了玄羽箭,“高将军怎么确信,我一定是有那辈子记忆的。”
高胪轻轻一笑,自信且笃定地说道:“我是行伍出身,手上人命无数,但料想卫小娘子也是将门之女,不当怕我的,你却一路避我如避蛇蝎,我昨日送出那封信纸,本也只是试探,着那下人记着卫小娘子脸色,至今日,自然已完全确信。”
高胪趁着卫绾心神蓦地恍惚之际,又道:“高某开门见山了,昨日,抚西大将军李翦回朝,已向卫司马提出求娶卫二娘子的心意,他回来是高某一力撺动的。”
卫绾猛然抬头,盯着高胪咬牙道:“你什么心思”
高胪摆手,“我与李翦将军两辈子相交,深知他心意,他苦恋卫二娘子,碍于身份不敢剖白,我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。若卫司马同意,这自然是好的,若他不同意,李翦至少不必悔恨又一生了。”
“卫娘子,我深知你对我与主公畏惧并恨不得敬而远之,一世都没有交集,但有些话,我当着面不吐不快。你不愿入主东宫,主公才答应退婚,但此事从头到尾,只他一人冒着触犯天颜之险,几度顶撞陛下,是否也不公平”
她沉默了。
是的,高胪与夏殊则自然是一条心的,高胪担忧太子处境,来劝她也出面,这是人之常情,尽管夏殊则承诺过,也愿意一肩担了退婚,但,平心而论,他用的那个法子让卫绾很是不安。
“如今,陛下的心意确实已有松动,数度谈及卫二娘子。我不是嫌弃卫二娘子和离之身,只是,主公个性,恐怕难以被人强逆心意另娶他人,何况中间又有李翦。”
卫绾将前后串通起来,讶然说道:“所以你写信让李翦回朝,想办法让我二姐嫁不得太子”
“一举两得,算有此意。”高胪坦诚说道。
卫绾怔忡着颦了娥眉,心乱如麻。
“卫娘子或许觉着,既是主公上辈子取你性命,他对不住你,如今应当他亲手了解孽缘,对此我另有一桩事相告。”
卫绾此时已听不见风声,也不闻与她裙裾一色的风荷拍打在亭畔的婆娑之音,只有高胪说话时那略带男子沙哑的嗓音,随着夏风霸道地灌入耳中。
“当年下令射杀你的人是我,我越俎代庖发号施令,主公从未下达过要取你与王徵性命的命令,他本已决定见你一面,便立即离开夕照谷。”
她的心跳恍然加疾,定定地靠在了亭边绮柱之上,双眼发直地望着高胪。
“其实,我也并未下令要取卫娘子性命。”
高胪食指压住拇指成环,其余三指抻开指向了卫绾。那正是上辈子他发号下令射杀他们的手势!
卫绾心脏发抖,噩梦如重临心头,嘴唇发颤起来。
“这是我军中的指令,当我如眼下指着一人时,便是要我将士将其诛杀,这种指令,只对我所指之人,并不伤及旁人性命。当初是我愤恨不平,想区区符节令,竟敢诱拐太子未婚之妻还大言不惭,起了恼意要取王徵性命。连我下达命令也是临时起意,主公事先更是不知。”
“我本意只是杀了王徵,卫娘子也知玄羽箭的准头与威力,何况跟随殿下的骑兵百发百中,绝不至于误伤了你,我不过是不曾想到,那符节令大人危难之际拉了你一把。卫小娘子,这件事上,我确对不住你,你若想同我寻仇,可以将账全推我身上。”
“这指令你还有不信,可上军中询问,如信不过我军,楚王殿下的卫队也尽可以一问。”
卫绾没有不信,高胪不至于诓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