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着伤还到处乱跑的小王爷到了太医院, 被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们点着脑袋教训了半个时辰。
伤处抻得比原来更严重,又在外头着了冷风, 太医们一边数落一边忙着配药,煎出来的药乌漆墨黑苦涩冲鼻, 看着便叫人先自生出三分惧意。
顾蔼被药味冲得险些背过气,却愕然地看着陆澄如风平浪静地端了药碗,一口接一口慢慢喝净了。
老太医熬了这么多年药, 头一次被人肯定了熬出来的滋味, 高兴得白胡子都要翘起来。不以为然地瞥了不识好货的当朝首辅一眼, 端着碗满怀欣慰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甘草糖,塞在了小王爷的怀里。
这些老太医都是杏林圣手, 请回来在太医院坐镇养老的。顾蔼曾经领教过甘草糖的味道, 趁着老太医颤巍巍去收拾东西,眼疾手快将小王爷手里的糖摸了,将袖口落出两颗牛乳糖换在他掌心。
陆灯眨眨眼睛,下意识抬头。
“吃这个。”
顾蔼握着他的手,压低了声音嘱咐一句, 回头瞄着老太医没注意, 朝他慎重地摇了摇头:“那甘草糖——切不可吃,最好一口都不要碰……”
也不知那甘草糖是什么味道,竟然能叫向来沉稳端肃的相爷忽然就露出颇有余悸的神色。
……冷不防一望, 倒依稀显出几分从前的熟悉影子。
陆灯怔怔望着他, 唇角忍不住轻翘起来, 攥了攥掌心圆滚滚的牛乳糖, 笑意自眼底轻快绽开。
他时常板着脸,神色也少有缓和的时候。这次忽然笑了,倒像是春风拂冰一般,蓦地撞进人眼里,猝不及防地掀起了一池春波。
这一回轮到顾蔼怔了神。
陆澄如低头乖乖吃糖,安静得近乎温顺。腮帮因为含着糖块微鼓起来,在顾蔼的注视下轻动着,一缕鬓发在园中时被刮得乱了,顺着耳畔垂下来。
顾蔼忍不住探手,替他轻轻理在耳后。
小王爷年纪尚轻,耳朵尖上生着细小干净的短短绒毛,被他指尖无意轻碰,就迅速晕染开一片绯红。
顾蔼心里一软,朝他笑了:“王爷——”
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少年皇叔的目光提醒,顾蔼从善如流,及时改口:“澄如。”
陆澄如吃着糖,眉眼满意地重新弯起来。又把另一块糖小心地塞进了荷包里,玉佩也拿包伤剩下的棉布细细裹了,一块儿仔仔细细藏着放好。
顾蔼原本是想问问他的学问,至少先知道他读了哪些书、正学什么,才好应才施教。见他认真得几乎郑重的神色,心里却又蓦地一软,将要说的话咽回去,缓和着力道握住他的手腕。
“不必这样藏着,喜欢就戴在身上,碰碎了我便再给你一块。”
陆澄如在这种事上不听他的,含着糖摇了摇头:“碰坏了又要心疼。”
顾蔼哑然,本想再宽慰他几句,想起那些纨绔扔着他的书戏弄他时的样子,却又将话慢慢咽回去,只抬手替他细细理着衣领。
小王爷的脸上仍是浑不在意般的平静,叫顾蔼几乎想起他方才喝药时的样子。
——大概是苦得习惯了,于是便也不觉得有多难熬。总归也不剩什么反抗的余地,自己都觉得寻常了,也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。
顾蔼忽然庆幸起自己昨夜心血来潮,叫人去买的那几颗糖。
药都已这么苦了,怎么能不吃糖呢?
榻上坐着的少年专心致志地含着那块糖,唇角翘着轻而缓的弧度,把荷包又坠在了腰间。
顾蔼在他面前半蹲下去,微抬了头望着他,语气温存:“澄如,想跟着我念书吗?”
陆灯倏地抬头,光芒从眼底安安静静地亮起来。
“你知道我的处境,我未必能教得了你多久。总归有一日算一日,我所会的,你想学什么都无妨”
顾蔼一笑,继续耐心道:“若是愿意的话,明日起便暂住到相府去,国子监那种地方,便不必去了。”
能住到相府去!
陆灯心跳轻快,唇角忍不住抿了抿,欲言又止地抬头,被时刻关注着他的顾蔼恰好看在眼里:“怎么?可是有什么难处——”
话音还未落,他的手腕已被勒令静养不准乱动的小王爷一把扯住:“今日不行吗?”
顾蔼微愕,随即哑然,失笑点头:“行,那我遣人去王爷府上说……”
逸王府的那些下人才被自己吓破了胆,只怕还不敢不尽心,今日就把人带回去,王府说不定就要以为王爷丢了。
顾蔼盘算着找人过去交代一句,又想着如何才能尽量护住陆澄如,不至于在自己被皇上清算时将他一并牵连进去。正准备再多嘱咐些,刚才还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的小王爷却已分明坐不住,兴冲冲跑下去找着老太医想要回家了。
乖乖喝药的小王爷收敛了在外头的脾气,几句话就把老太医哄得眉开眼笑,嘱咐了叫他多加小心便欣然放行。
顾蔼尚不及反应,已经被陆澄如兴冲冲拉着出了太医院,熟门熟路地往马车车厢里钻进去。
“小心。”
太医为了护着陆澄如的肩膀,特意给他上了夹板。眼看小王爷钻得晃晃悠悠,顾蔼及时抬手扶持,自己也跟上去,同他一起坐稳,迎着殷殷目光笑道:“不去逸王府了,回相府罢。”
净鞭脆响,马车缓缓起步,惊飞了一树冬雀。
天要落雪了。
陆澄如就这样在相府里住了下来。
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王爷,又不是皇上的晚辈,即便与当朝首辅凑在了一块儿,也没没能引起多少人的在意。反倒是顾蔼被不少政敌冷嘲热讽,只说他大概是被世家弹劾吓破了胆,才会将一个尚未及冠又不懂事的空头王爷拉来当挡箭牌。
顾蔼原本也只求世人误解,对各方猜疑从不否认,除了日日依旧上朝下朝忙碌公务,便一心教导陆澄如学问,日子过得比谁都踏实满足。
纷纷扰扰的传言热闹了几日,便也销声匿迹安静下来。
外头天寒地冻,陆灯自榻上醒来时,被窝里兀是温热的。
小王爷是贵客,被安置在相府顶好的上房里。地龙盘得暖烘烘的,顾蔼每日临上朝前还会来看看他,替他掖掖被子,换个热乎的汤婆子悄悄塞进怀里。
相府里的人都知道,小王爷是相爷带回来的学生,养的精心娇惯,衣食用度更是无不亲自过问。以至于属官一度忧心忡忡,整日里怀疑莫不是丞相真有过少年时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知风流。
屋子里暖和舒服得叫人惫懒,陆灯在柔软的雪貂皮上躺了一阵,才终于打起精神起身。
相府本就是先皇下了大力气修缮的,打定了注意叫顾蔼香火绵延千年,处处都收拾得华贵尊荣,住起来更是远比闹鬼般的破败王府舒服得多。
陆灯不习惯人伺候,自己收拾妥当换了衣服,用过早饭,披着件兔裘披风来到书房,趴着窗户往外看了看。
年后的雪通常是下不大的,今年却落得格外久。洋洋洒洒三日,宫内宫外都是一片银装素裹,一串马蹄印已被雪覆得很浅。
顾蔼去上朝了,大约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。
这几日朝中状况并不好。
皇上越发显出无力掌控朝堂的弱势,叫世家们野心傲气一并甚嚣尘上,盘列罪行当堂争吵不休,一心要将顾蔼从首辅托孤的位置上拖下来。
这些世家都霸道了几十近百年,连皇上也不如何放在眼里。个个都认为只要斗倒了顾蔼,便能稳住自家基业不受变法冲击。却不知道皇上原本就只是驱虎吞狼,等到他们将顾蔼斗垮,就也是这些世家遭殃的时候了。
“王爷,大人去上朝了,嘱咐您自己先读书,大人回来便与您讲解……”
属官站在门口恭敬开口,望着那小王爷被风吹得微微发白的脸色,连忙倒了杯热茶给他送过去:“王爷留神着凉,大人该担心了。”
陆灯回身,朝他道了句谢,捧着茶回到桌前坐下。
找到了OOC评测条的漏洞,日子就比之前过得好的多。
虽说众人对陆澄如的印象依然都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王爷,可他如今已成了顾蔼的徒弟,按照逻辑自然就是要被教得守礼懂事的,不然反而会影响顾蔼的人设。
小王爷都已懂事,相府的人也没那么多的成见——尤其陆澄如被带回来时,肩上带着夹板,脸色苍白得几乎不显血色,不问不说话,出门都要顾蔼亲手牵着,实在很难不叫人心软。